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翠被已消香
《今古传奇.武侠版》2013011期 >
文/雷池果 图/Joangi
周廷望
在我出生之前,周府的男儿已是十代单传,我出生那年,应是第十一代。
在我出生四年前,淮南节度使杨行密被唐昭宗封为吴王。听父亲说,我出生那一天,周府上下都度过了一个不寻常的昼夜。
自懂事起,从诗书,到骑射,再到武功,父亲无不严加施教,常常把母亲心疼得眼泪汪汪,却也只能在一旁眼睁睁看着我一瘸一拐地爬上高高的马背或者练扎马步的木桩。
父亲早年便跟随徐温将军,听说周家祖上和徐家渊源颇深,徐将军一直效忠吴王杨行密。那时天下战乱纷迭,吴王当时虽是藩王,但大家心里都明白,他迟早要成为天子。父亲常说,有些事情上天早已注定,只可逢,不可猜;只可循,不可悖。
父亲一向言语谨慎,所以他的话总是有成为现实的了天。我十四岁那年,吴国建制,那时吴王已薨,他的二儿子杨隆演即位,改了年号。同一年同一月,换个称呼就仿佛换了天日似的,不过谁又能说不是呢?从父亲跟府上往来的官员的谈辞中,我隐约听到徐温在此政举上的作用可谓举足轻重,那时的徐温已官拜丞相,督管朝廷内外事务。
我十六岁那年的五月,皇上驾崩,丹阳郡公杨溥被立为新君,那时我常随父亲出入丞相府,听到的看到的更多。其实先帝驾崩后,本应立其三弟庐江公杨潆,可徐丞相硬要立四皇弟丹阳郡公,那时我才明白,最有权势的人不一定是皇帝。
父亲从不跟我品评政事,他只与我谈圣人之道。“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父亲常念叨这句话。
“孩子,日后你行事言语,须慎之再慎。”父亲也总喜欢说这句,每每说完这句,他便沉默了,只拈须望着我,目光里饱含未说出口的话,这些话我在很久以后才慢慢领悟出来。
什么是道?所行者,道也。很多发生的事情必须当作没有发生过,很多知道的事情只能当作从没听说,这就是道。
我一直觉得自己和别的世家子弟不同,父母都这么觉得,连徐丞相也这么觉得,大概是因为我与年龄并不相称的沉默。沉默在有些人看来,往往是高深莫测。
“令郎貌若潘安,文武双全,可惜我膝下无女,否则定与你结为儿女亲家!”徐丞相拍着我父亲的肩笑道,他此时已是徐太师,父亲自然也在笑。
十七岁的我低眉顺眼地站在他们面前,自谦的回话不需要思索太久,几乎脱口而出:“太师过奖,廷望才疏学浅,太师若不嫌弃,廷望愿随家父共效绵薄!”谦虚之时也须掌握分寸,倘若极尽贬低自己,常常适得其反。
“虎父无犬子,的确不假。”站在徐太师身边的一个男子笑着对他说道,“爹,周公令郎饱读诗书,才华出众,不如让他跟随知询身边侍奉。”我抬眼看了看这个男子,三十余岁年纪,高大魁梧,相貌堂堂,他就是父亲常提起的左仆射徐知诰。听父亲说,他是徐太师众子中最孝顺的一个,深得徐太师的喜爱,于是在多年以前,他便替徐太师打点一切,包括朝廷内外事务。
徐太师颔首微笑:“知询这孩子莽撞顽劣,有廷望帮辅,兴许能少给老夫惹些祸事,也好,也好!”
从那以后,我便如父亲跟随徐太师一样跟随徐知询。知子莫若父,徐太师对于徐知询的评价毫不夸张,他为人骄矜,目中无人,相比之下,徐知诰温文尔雅得多,如此鲜明的反差,任何外人都一目了然。
“孩子,在徐府有什么不顺心么?”一日晚饭后,我独自在花园中舞剑,父亲立在一旁观看,待我收剑揩汗的时候,他问出这么一句话。
“爹,怎么突然这么问?”我轻轻抚摸剑尖,这把剑是十六岁生日那年,爹特意请京城最好的铸剑师傅为我打造的。剑未出鞘,气已迫人,我给它起名叫“叱魂”。
父亲笑了:“你虽生性平和,但也有喜怒哀乐,这些情绪,一次都逃不过爹爹的眼睛。”
我“啷”的一声把剑插入腰间的剑鞘,抱肩站立良久,低声问道:“爹,孩儿一定得去侍奉徐知询么?”
父亲背着手踱开几步,又踱回我的身后:“主可择臣,而臣不可择主,这个道理,你可明白?”
我轻叹一声:“孩儿当然明白,那么,孩儿该怎么做呢?”
“律己以正,侍主以忠,待人以诚。”父亲拈须道,“不过最重要的,便是谨慎。”
“树欲静而风不止,若我主莫名不满或旁人有心加害,孩儿该怎样做?”
父亲继续微笑着,转身走进屋去,没有回答,留下我愣愣地捋着腰间剑上的长穗,一直苦想到深夜。
父亲在官场沉浮几十年,经验之丰富,我只能望其项背,所以听从他的建议,一般不会犯什么大错。那次夜谈之后,我便不再暗蓄怨念,只尽心侍奉徐知询,陪他游猎习武,为他出谋划策。
三年下来,我发觉徐知询并非我最初以为的那么不堪,至少他很直率,对于种种事物都直言相陈,从不拐弯抹角;常自以为是,但并非自命不凡;常飞扬跋扈,但并非蛮不讲理。可惜这些被他先声夺人的人前印象所掩盖,使得不少人在了解他的长处以前就对他敬而远之。
“廷望,你一人便可做我的左膀右臂!”一日外出游猎,我策马跟在徐知询的侧后方,谨慎地不与他并排,他突然回头,这么对我说。
我迷惑地望着徐知询,他却哈哈大笑道:“我那般倨傲待你,你却始终恭顺忠诚,虽说我是主你是仆,但我府内,没哪个奴才能像你这样表里如一!”
能得到主子的称赞,无论哪个奴才都该欣喜若狂,于是我甩镫下马,对徐知询千恩万谢,他又笑了起来,看起来颇为受用。
忽然,徐知询的笑容僵住了,我站起身,看见徐知诰正骑着马向我们走来。徐知询与弟妹感情不睦,与这位兄长的矛盾尤其激烈,每次这弟兄俩邂逅,再晴的天都可以掀起暴风雨。
“知询,爹爹有事与你我相商,请你速速回太师府,莫让爹爹久等。”徐知诰诚恳的神色和言语都无可挑剔。
“你根本不是徐家人,少一口一个爹叫得这么亲热!”徐知询抽了一记响亮皮鞭,勒转马头向来路疾奔而去,我也飞身上马,想跟着徐知询,可脑后风声乍起,我不假思索地翻挂在马背一侧,反手一抄,一根羽箭被我捏在手里。
“好身手!”我回头一看,徐知诰笑着将弓放回马鞍袋内。
我跃下马,双手把羽箭呈给他,微笑着说:“徐大人过奖。”说完转身上马,继续追赶徐知询。既然是徐知询的忠实仆从,便不能跟他憎恶的人多交往,无论这人是何等显赫尊贵,否则,即使主子不怪,也难免授人以柄。
徐氏兄弟之间的暴风雨总是来势急,去势缓,直至次日,徐知询仍余怒未消:“他徐知诰不过是当年流落街头的小叫花子,我爹可怜他才留他下来,如今他倒自以为攀上高枝,竟不将我放在眼里!”
对于徐知诰的出身,我略有耳闻。当年吴王攻打濠州,于战乱中收留了一名孤儿,因自己亲生子女不肯容纳,吴王只好转请手下将领徐温代养,那孤儿便跟了徐姓,就是如今的徐知诰。也难怪徐太师喜欢他,他谈吐不俗、知书达理,又通晓人情世故,而徐太师自己的亲生儿子如徐知训和徐知询,一个赛一个的刁蛮任性,比这个养子要逊色许多。
“廷望,我该如何对付徐知诰?”一日对弈时,徐知询突然问我。
“善战者不怒,善胜敌者不争。无为便是有为。”我答道。
徐知询皱起眉头,我知道他不太明白我的意思。我低头望着棋盘,他执的黑子在棋盘上和他本人一样飞扬跋扈,我轻轻拈起一枚白子,放到角落一隅,这枚白子一落,那隅的黑子被吃去大半,局势顷刻不同。
“这等旮旯角落,你竞也做了埋伏?”徐知询有些惊讶。
我摸着下颌短短的胡髭:“小人没有埋半点伏线,而是您专注于占据棋盘中心,在此处疏于防范,无防之处,便是纰漏;纰漏之处,便是要害。有了要害,弱便可胜强,柔便可胜刚,如此而已。”
徐知询沉默不语,他明白了我的意思。徐知诰如今是徐太师和皇上面前的红人,明目张胆地对付他无异以卵击石,唯一能做的只有韬光养晦,暗寻时机。徐知诰并非无所顾忌,他目前羽翼待丰,徐太师仍是个决定他何去何从的关键人物,自古血浓于水,徐知询毕竟是徐太师的亲生骨肉。
那天以后,我看到了徐知询的另一个长处:择善而从。徐太师也惊讶地看到他本以为不成器的儿子有了些许长进,他不再纠缠于和徐知诰的针锋相对,还收心在书房阅读典籍,偶尔竟能与老父亲谈论国家大事。
两年后的一天,徐知询有些兴奋地告诉我,行军副使徐玠与徐太师门下侍郎严可求一同跪请徐太师让他替代徐知诰。听到这个消息,我却突然有了种莫名的担忧,这种担忧一直挥之不去,在徐太师辞世后,愈发强烈起来。
杨溥被立了五年,到徐太师辞世才真正即位。新帝封徐知诰为太尉兼侍中,拜徐知询为辅国大将军暨金陵尹,其余诸子也都封王。
徐太师走后,我预感徐知诰将要有所动作,而这些动作无一例外都是冲徐知询来的。太尉府那次不寻常的邀请,更验证了我的预感。
一个普通的傍晚,我在街上漫步,穿过几个路口,只觉得有人在身后不远不近地跟着。我没回头,继续闲逛,不多会儿便拐进小巷,身后的脚步自是贴近,我还是没有回头,想看看身后那些人要搞什么鬼。果然有风声迫近,我轻叹一声,叱魂出鞘,铿锵数声,几枚暗器掉落地上。令我惊讶的是,身后的人统一身着太尉府卫兵的服饰,领头的那人与我还有过几面之缘。
他们都没再继续出手,领头的那人竟单膝跪地,道:“小人奉太尉之命,请周大人前往太尉府一叙。”
“背后暗算,这等邀请可新鲜得很。”我冷冷说道。
“大人息怒,这是太尉吩咐小人们这么做的。”领头的那人惶恐道。
“此话怎讲?”
“太尉说,大人惯于昂首挺胸目不斜视,也只有这法子,能让大人回过头来注意到我们。”
听到这话,原本在嘴边准备好的拒绝被我咽了下去——我改了主意。徐知诰大概也没想过我真的会去,否则我迈进太尉府后花园的时候,他的眼神为何那般复杂?
太尉府后花园还有一个客人,此人年纪与我相仿,一身白衣,面容清朗俊逸,眉间藏着一抹狂傲,正坐在一旁悠闲饮茶,见我进来,他起身对徐知诰深揖一礼:“不知太尉有客,延巳告辞。”
“冯先生不必拘礼,周廷望乃是舍弟手下爱将,大家都不是外人。”徐知诰微微笑道。
冯延巳对我微施一礼,我也还施一礼,各自坐下。
落座后,徐知诰笑道:“此次无他,只是我一时兴起,想寻两位雅士作陪饮酒。”说罢轻轻击掌两下,两名捧着清酒珍馐的妖娆侍女款款走近。
从太尉府出来,已是夜深时分。我并不是个能饮酒的人,今天晚上却多饮了几杯,冷风一吹,只觉得腹中酒气翻滚上涌,好生难受。我扶墙站着不动,让混沌的头脑清醒一些。这时身后有响声窸窣,有人自打我出太尉府时就一直跟着我,我知道他是谁。
我踉跄转身对那人一揖:“有劳太尉亲自相送,廷望深感荣幸,夜色已晚,太尉请回。”
一身便服的徐知诰后退半步,大概他没想到我会突然转身,有些惊讶:“你早知是我?”
人一喝酒,胆子便比寻常要大许多。尤其如我这般不胜酒力的。我哈哈一笑:“太尉一出府,小人便已经知道,只是那时酒力尚劲,不敢见礼,恐酒后失态,惊了太尉。”
徐知诰一哂,突然拔剑出鞘,寒光霎时逼近,我心里吃了一惊,手下意识摸向叱魂,但却又迫令自己停住:他是太尉,是侍中,是朝廷重臣!你怎敢造次!在这个意识的强烈驱使下,我只左躲右闪,决不还手。
“你为何不还手?不怕我杀了你?”数十招过后,徐知诰厉声喝道。
我仍旧背着双手,腾挪翻跃,躲闪着他的剑光:“太尉若真想取小人性命,不必等到今天!”
又过了数十招,徐知诰突然收剑,“铮”的一声,剑身直插进地面的石板,他盯着我:“良禽择木而栖,良臣择主而事,这个道理,非要我亲自教你么?”
“小人当年乃是奉太师与太尉之命侍奉大将军,若有罪过,恳请太尉明示!”我在心里冷笑,言语却极尽谦恭。
从两年前,到刚才的酒宴,我一直对徐知诰的拉拢装傻充愣,莫非他按捺不住,要明确挑动我叛离徐知询么?
其实平心而论,徐知诰之于徐知询,有太多可圈可点的品德和才干,他知恩图报、善待部下、慷慨仁义、恩威并举,不姑息奸人,也不滥杀无辜。无论是谁,大抵都会选择为他效命,可我却不这么想,这是家传的忠诚秉性,或许可称为愚忠,越是这个节骨眼,我越不会离弃徐知询。
忠信诚义,是父亲让我铭记的四个字,为人臣者,靠这四个字或许会不得善终,但绝对是一生磊落。
面对我的问话,徐知诰却没有回答,沉默片刻,他向我掷来一样东西,我袖子一抖,将那物事拢住,展袖一看,原来是一块小小的令牌。
“这令牌可让你自由出入太尉府,无人能拦。”徐知诰沉声道,“你不肯出卖你主子,想也不会出卖我,否则,任你躲到天涯海角,我也能寻你问罪!”说完,他闪身跃上屋顶,顷刻无影无踪。
我正拿着令牌原地出神,管家周逊上气不接下气地向我奔来:“少爷!老爷……老爷旧疾突发,夫人要你速速回府!”
父亲就在那天夜晚猝然逝世,临终前,他断断续续地告诉我,他有个女儿,生辰与我同年同月同日同时,名叫周世奴。
冯延巳
我祖籍是江都广陵,父亲原是吴国军中小校,后升任歙州盐铁院判官。我很早就喜欢吟诗作词,习惯把很多感觉揉在一起,然后慢慢分出条理,像揉面以后再一根一根搓成面条一样。我的诗词,每一句看似和其他诗句没有关联,但通篇却是一样的情感,或离愁,或欢歌,或哀怨,或忧思。日子久了,“文雅”二字仿佛和我的名字绑在了一起,连手握朝廷重权的徐太尉也注意到了我。
父亲的仕途愈走愈通畅,某种程度上暗示着我也将子承父业。所以,徐知诰差人请我到太尉府的时候,我毫不惊讶,这是迟早的事情,我唯一没把握的是究竟是早还是迟。如今看来,是不早不迟,正在我二十四岁那年。
我从小就喜欢穿白衣,不为别的,只觉得这颜色立于众彩之中,有种说不出来的傲气,于是入太尉府那天,我也是一身白衣。徐知诰为人和蔼,几句谈话下来,与我便一见如故了。
在太尉府花园坐了没多久,有人轻轻走进花园,徐知诰脸色有些微变,见此情景,我起身委婉告辞。
“冯先生不必拘礼,周廷望乃是舍弟手下爱将,大家都不是外人。”徐太尉不愧是官场中人,片刻就能神色自若,我只好留了下来,向周廷望作了一揖,顺便打量了他几眼。这周廷望是个清瘦俊秀的青年,个头不高,面色有些苍白,那双眼睛却好似能洞悉一切,他望了望我,回了一礼。
原来徐知诰也是个爱酒好文的雅人,三人刚一落座,他便吩咐上了酒菜,开始推杯换盏,我和周廷望每人身边各偎了一名娇滴滴的侍女,不住劝酒添肴。盛情难却,我自是不会推托,但看那位周兄似乎拘谨得很,酒只沾了沾唇,菜也吃得很少。
“廷望,听说你也喜好诗词,冯先生才华横溢,辩说纵横,尤擅吟诗作词,你可与他切磋切磋。”徐知诰笑着对周廷望说。
周廷望微笑道:“蒙太尉厚爱,小人那些不过班门弄斧,怎敢与冯先生相提并论?”
“周兄不必过谦。”我呵呵笑道,“切磋不敢,唱和倒是可以一试,周兄就此口占一首如何?”
“既然如此,小人便斗胆献丑,以求抛砖引玉。”周廷望仍微笑着,举起酒盏凝视片刻,徐徐吟道,“无计闲情抛掷久,欲罢难休,年少青衫旧。百转愁肠催进酒,新词未赋人先瘦。岁岁春寒销翠柳,偶兴相逢,缘故何须有。独对凉飙轻挽袖,长歌纵使黄昏后。”
“好!”徐知诰朗声笑道,“早听说你周廷望能文善武,看来传言非虚!”
我把手中的酒慢慢啜下,站起身来,缓缓踱了几步,又坐回桌前,此时一首同韵和词已成竹在胸:
“谁道闲情抛掷久,每到春来,惆怅还依旧。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辞镜里朱颜瘦。河畔膏芜堤上柳,为问新愁,何事年年有。独立小楼风满袖,平林新月人归后。”
“冯先生才高八斗,文采斐然,廷望自愧弗如,且自罚一杯。”周廷望笑吟吟端起一杯酒,一饮而尽,然后又将酒盏斟满,道,“酒逢知己千杯少,冯先生,该您了。”
作词须有灵感,曹植七步成诗是迫不得已,刚才我和周廷望的那首,是借他的轻愁描绘自己心绪,倒也不费工夫。此刻让我再作一首,不免有些为难——不怕别的,只恐沉吟久了,凉了席面兴致,好在昨晚漫步时偶得一首,可以借来应景。我清了清嗓子,吟道:
“风带寒,秋正好,蕙兰无端先老。云杳杳,树依依,离人殊未归。搴罗幕,凭朱阁,不独堪悲寥落。月东出,雁南飞,谁家夜捣衣。”
吟咏完毕,我瞟了周廷望一眼,见他正注视着我,目光有些奇特。只听徐知诰笑道:“冯先生才思如此敏捷,放眼天下,有几人可相媲?”
“太尉所言极是。”周廷望轻声道,“小人甘拜下风。”说着便端起酒盏,饮毕推杯起身,对徐知诰施礼道,“多谢太尉款待,小人还有要务缠身,先行告退。”
周廷望转身离开花园的时候,我注意到徐知诰的脸色陡然变得铁青。
那次夜宴后不久,徐知诰请我做秘书郎,陪伴他的幼子识字读书。每日清闲得很,闲来无事,我便常到河边游逛,说来也巧,周廷望也常去那里,他似乎不像我喜欢欣赏景色,只静立在树下兀自发呆。
“冯先生,您也在这里?”一次,他抬头看到我站在旁边,有些意外。
我哈哈一笑:“这等好的去处怎能错过?你我委实英雄所见略同。”
周廷望也笑了,他笑起来的时候,犀利的眼神柔和了很多。
从那以后,我与他如有了默契一般,无事便在河边闲谈漫步,偶尔还对弈饮酒。他的酒量实在不敢恭维,三杯下去,已是满面通红,虽然如此,他从不主动停杯,大概怕扫了我的兴致。我长周廷望一岁,便与他以兄弟相称,初入枯燥的官场生活,便能结识这样一位莫逆之交,上天待我实在不薄。
一日傍晚,我们二人相对饮酒,饮至酣处,我放声唱道:“双玉斗,百琼壶,佳人欢饮笑喧呼。麒麟欲画时难偶,沤鹭何猜兴不孤!歌宛转,醉模糊,高烧银烛卧流苏。只销几觉懵腾睡,身外功名任有无!”周廷望此时也喝得醉眼迷离,却笑着用筷子敲击酒壶,为我打着节拍。
待我唱完,周廷望突然问道:“冯兄可曾婚配?”
我怔了一下,答道:“不曾。”
“可有意中人么?”
“也没有。贤弟问这个做甚?”
周廷望微笑道:“冯兄若不嫌弃,小弟愿将舍妹许配给冯兄。舍妹周世奴与我是孪生兄妹,也一直未有人家。”
这话有些出乎我的意料,我看了看周廷望,他也望着我。细细端详下来,我发觉周廷望堪称绝世美男子,他虽然脸略窄些,下颌的胡茬有些零乱,但肌肤白皙细润,眉如远山,目似朗星,双唇的轮廓精致分明,他的孪生妹妹,定是个倾城美人。
周廷望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他微徽一笑,道:“小弟与舍妹是一对龙凤胎,舍妹的模样,比小弟要齐整得多。舍妹与小弟一样喜好舞文弄墨,冯兄这等才华,定会让舍妹一见倾心,冯兄如有空闲,可到寒舍一见。”
“这……”周廷望的话让我毫无准备,不知该如何回答。
“冯兄也不必勉强,终身大事,纵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也总得两情相悦才好。待冯兄见过舍妹,若是中意则皆大欢喜,若是不中意,只当以文会友,无须放在心上。”
见到周世奴的时候,我才知道周廷望描述的绝非虚言。
那天,我应周廷望的邀请来到周府,用罢晚餐,周廷望叫我先到后园赏花,他去安排府内其他事宜。从周府正厅到后园是一条曲折的长廊,两旁栽满了鲜花,我一边沿途观赏,一边慢慢踱步,还未到后园,便听到一阵琴声,我满怀好奇地走近园门,只见一个紫衣女子背向我,对着池塘弹琴,琴声急缓有致,悠扬动听。
我怕脚步声打扰了她,便停了下来,谁知琴声也戛然而止,那女子开口问道:“是冯大人么?为何不进门来?”她没有回头,却好像后背长了眼睛一般,知晓我的一举一动,我不禁有些吃惊。
那女子又道:“你是我哥哥的朋友,也就是我的朋友,哥哥让我在这里迎你,你若不进来,哥哥要责怪我的。”说着便站起来转身望着我,脸上挂着微笑。
我虽然早猜出这名女子就是周世奴,但在看见她面容的时候,我还是吃了一惊。
她的确很美,且美得独特。有些美人虽美,容貌却美得普通,见过之后容易让人忘记,或是与其他美人记混,周世奴却不是,她的容貌,看过一眼,便如在头脑里打了烙印一般。她的五官与周廷望仿佛是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自是无可挑剔,最具神采的是她的眼睛,那双眼睛跟她哥哥一样锐利有神,目光一闪便将人罩在其中,正因为这双眼睛,使得满园争奇斗艳的鲜花统统黯然失色。她的声音清脆动听,这一点却不像周廷望,周廷望的声音很低沉,低沉得仿佛要钻到地底下去。
“冯大人,请坐。”周世奴连唤我两遍,我才从瞠目结舌中回过神来,暗暗责备自己的失态。
起初我担心因男女有别,周世奴这等大家闺秀会矜持沉默,谁想她比她哥哥更健谈,我与周廷望一起的大小趣事,她都了如指掌。
“哥哥每次回府,便会与我谈起你。”周世奴抿嘴笑道,“他自命饱读诗书,却不及你的半分文采。”
“哪里哪里,周姑娘忒看轻令兄了。”我笑道,心里则觉得有趣,周廷望在我看来是文武双全的奇才,可他妹妹评论他时却毫不客气,可见平时他有多宠他这个妹妹。
周世奴歪着脑袋笑道:“我可没看轻他,那天他与你在太尉府饮酒和词,竟自甘拜下风,不是技不如人是什么?”她的脸突然红了起来,美丽中平添几分娇憨可爱。
“听姑娘这么说,可是有心替令兄重和那首词?”我突然忍不住想逗她一下。
周世奴愣了一下,樱唇微撅,道:“和就和,若是我和了出来,你可得陪我饮酒。”
这下轮到我发愣了,这姑娘实在是泼辣胆大,虽为女儿身,竟豪爽得如男儿一般。
“冯大人,这个条件,你觉得怎样?”周世奴笑着问我,大有我不回答便不善罢甘休的架势。
我望着她明艳的笑脸,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她低呼一声,返身坐回桌前,手指拨弄琴弦,一串叮咚泉水般的琴声自她的指间流了出来,只听她唱道:“风带寒,秋正好,蕙兰无端先老。云杳杳,树依依,离人殊未归。搴罗幕,凭朱阁,不独堪悲寥落。月东出,雁南飞,谁家夜捣衣。”
这是我的原词,她配的这首曲子舒缓婉转,恰到好处,我屏住了呼吸,听她继续唱下去。
“命由天,福自好,人世百年终老。弦若舞,曲如依,宿星迎月归。盘绮幕,掩闺阁,一任纵横错落。花满径,雾斜飞,琴端绣紫衣。”
和词洒脱明快,与原词的风格截然不同,有些峰回路转的意味,但在此刻,却觉得两首搭配得天衣无缝,合时合景。周廷望的这个妹妹,文采委实比他要略胜一筹。
一曲弹毕,周世奴转过头来,笑道:“冯大人,你要我和的词我和完了,你可不许食言爽约!”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怎会出尔反尔?”我笑着应道,“姑娘只管安排时辰,冯某一定如约而至。”
“好!”周世奴站起来,走到我面前,“当年先父曾在城北偏巷置了一座书斋,唤作潇湘居,后日午时,我们在那里见面。”
这时,周府管家匆匆走来,道:“小姐,老夫人有事相商,要您速去见她。”
“实在不巧,冯先生,小女子尽孝要紧,只好失陪了。”周世奴起身,对我嫣然一笑,随着管家离去。
我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长廊尽头。不知过了多久,觉得肩头被人拍了一下,我转头一看,周廷望正笑眯眯地望着我。
“呃……贤弟,你何时进来的?”我觉得脸上有些发烧。
“寒舍虽小,琐事倒不少,小弟刚刚脱身出来,怕冯兄等急,便直接越墙入园。看这光景,冯兄定是已经见过舍妹了。”
“是的……见过了。”
周廷望笑道:“我这妹妹,自幼在农家长大,无人管教,便养就了一身的豪放不羁。将她接回府后,我这个做哥哥的又对她千般忍让,更宠得她有些任性了,冯兄须包涵才是。”
怪不得周世奴的性情与她哥哥有诸多不同,原来如此。回想起周世奴刚才的一颦一笑,我只觉得胸中涌起一种异样的情愫。的确,如今的大家闺秀中,如这般率性爽直的,实在凤毛麟角。
潇湘居隐在偏巷深处,这书斋不大,各种器具摆设却一应俱全,而且被收拾得井井有条。我走进大门的时候,周世奴并没出来迎我,但我听见了她的琴声,轻柔的乐曲若有若无,似乎牵引着我去找她。
我推开一扇扇门,最后停在一个小小的厢房里,她仍旧背对着我,背后的条几上放着美酒小菜。
“你来啦,坐吧。”我一出现在门口,她的后背就仿佛长了眼睛,每每都让我吃上一惊。
我毫不客气地坐了下来,她转身也坐到条几前,先为我斟满酒杯,再为她自己斟酒。
酒很香很醇,这是上好的女儿红,我一闻就知道。
“好酒!”我轻轻品了一口,的确是好酒,后味绵延,唇齿留芳,让我一饮便再也放不下。
周世奴微微笑着,陪我饮了一杯又一杯。我和她天南地北地聊着,有一件事情周廷望没有告诉我,他这个妹妹虽然豪放不羁,但想必也读了不少书,无论是当朝政事,还是海外奇闻,她竟然都知道,还能评点几句,让我越发觉得这个女子不同寻常。
不晓得饮了多久,天色黑了下来,周世奴把灯点上,我看了看酒坛,已经见底。
“还有酒么?”我恋恋不舍地啜着最后一杯酒,兴致依旧盎然。
周世奴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这样的女儿红,只有一坛。它与我的年岁一样大,是我出生那天,爹爹特地从酒窖里挑出埋于地下的。”
一口酒险些呛入我的喉咙,这样的女儿红,本是要等女儿出嫁之时才拿出饮用的,怎么……
“你一定很吃惊,对不对?”周世奴抬眼凝视着我,“可我知道我在做什么,我只想让你饮下这坛酒,从开始到现在,再到往后,我都不会后悔。”
说话的时候,她一直凝视着我,目光完全没有了锐利逼人,只有点点柔情在烛光下闪烁。
“世奴,你……真的不后悔?”我喃喃问道。
周世奴轻轻摇了摇头,慢慢靠在了我的肩头。
那一刻,我忘了我是谁,忘了我在什么地方,天地间只有我和她,我们俩合二为一,红烛也似乎为满屋的春意醉倒,烛火慢慢暗了下去。
“世奴,你这里可有纸笔?”我半倚在床头,手指顺着周世奴圆润的肩头轻轻滑下,她斜靠在枕上,鬓发纷乱,几绺乌发垂到肩头,又有几缕被汗水粘在白里透红的脸颊上,乃是另一番极致风韵。
周世奴轻轻一笑:“我这里是书斋,莫说纸笔,便是端砚徽墨,也能找到一箩筐。”说着,随意裹了件长衫,起身取了纸笔给我,她自己则在一旁挽袖磨墨。
我取过一支小狼毫,蘸了蘸墨,在纸上写道:
金丝帐暖牙床稳,怀香方寸。轻颦轻笑,汗珠微透,柳沾花润。云鬟斜坠,春应未已,不胜娇困。半欹犀枕,乱缠珠被,转羞人问。
刚一写毕,周世奴便抢过去看,直看得满面通红,握紧粉拳乱捣我的胸口:“你……你说谁春应未已?说谁转羞人问?”
我笑嘻嘻地捉住她的手,把她拉到怀里:“谁在问我,我便说谁,瞧你满脸羞赧之色,可不是转羞人问么?”
周世奴没有回话,只靠在我的胸前,手指在我的胸口画来画去,她的沉默让我有些惊讶,我低头看了看她,她正垂着头若有所思。
“延巳,你愿意和我回乡下么?”良久,周世奴轻轻问道。
“回乡下?去省亲吗?”我有些困惑,她父亲过世,母亲就在京城,还有其他尊亲在乡下?
“我是说,离开这里,再不回来。”
她的话让我吃了一惊,我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她看出了我的愕然,推开我站了起来,对我微微一笑:“我刚才说的是玩笑话,你别放在心上。很晚了,我们各自回府吧。”
赴了周世奴的潇湘居之约后,一连十几日,我都没有见到周廷望,听说他和大将军一起入朝面圣,恐怕要过些时日才能回来。
我日日都去潇湘居,可都没见到周世奴。有一次我思念难抑,便借探望周老夫人的机会,想见她一面,可她也不在周府,听管家说,小姐回乡下了。
夜深了,我还坐在潇湘居的那间厢房里,厢房的摆设同以往一样,连那天的笔墨纸砚都在,只是独少一人。
世奴,你在哪里?难道那天晚上,仅仅是一场春梦?
我陡然起身,在案头铺开宣纸,从很久以前到现在,我的很多感受都惯于倾注笔端。
在我离开潇湘居的时候,那宣纸上的墨汁还没有干。假如周世奴看到那首词,她一定会明白我的心意。
西风袅袅凌歌扇,秋期正与行云远。花叶脱霜红,流萤残月中。
兰闺人在否,千里重楼暮。翠被倚潇湘,梦随寒漏长。
周世奴
我出生之后很久才明白,我还不如从来就没有出生过。在我出生那天起,爹娘就已经看到了我暗淡的将来。
爹和娘的叹息自我记事起就伴随耳边,印象最清楚的一次,是我在半梦半醒之间,感觉爹爹一边抚摸我的额头,一边跟娘说话:“这孩子聪明伶俐,丝毫不比男儿差,可惜,她是个女儿家,还是个美人胚子,唉……”
我知道他们在说我,于是佯装熟睡,继续听他们讲下去。他们叹息了大半夜,听他们说,生在我们这等人家的女儿,看起来似乎荣华富贵,但归宿常常不如人意,尤其是美貌女子,则更红颜薄命。
这些话,当时的我完全不懂,但却牢牢记了下来,以待日后的某天去明白这些话的意思。
爹娘或许是杞人忧天,但他们毕竟风雨飘摇半生,做什么决定都有他们自己的道理,我从没有怪过他们,我觉得他们是为我好,天下的人家,除了宫廷皇族,没哪个有害自己亲生骨肉的道理。
我对着镜子端详着自己,说也奇怪,镜里的面容总叫我有些恍惚迷惑,那是我熟悉的脸么?我轻轻抚摸着自己的脸,从额头到鬓角,从眉毛到下巴,不错,这脸是我自己的,但总让我觉得陌生。
我很苦恼,于是试着痴迷于琴棋书画,热衷于舞刀弄枪,只有在这些行为中,我才感受到真正的自己,可是一离开它们,我又怅然若失。
“孩子,爹这么做,实在是太难为你了。”爹爹的叹息从没有停止的时候。
我当时正好画完了一幅画,听他这么说,就笑着拎起卷轴给爹爹看:“爹,不管怎样,孩儿的丹青功夫是见长了!”
爹爹捋着胡须,宽慰地笑了一笑。可他心里对我的歉疚,大概是挥之不去的。
我不愿多想爹娘当年的决定是对还是错,他们既然已经做了那样的决定,探究对错便没有多大意义。这世间很多事情本没有对和错;很多事情要过很久才让人感觉到对或错;很多事情或许一直到结束,都不能肯定是对还是错。
我唯一关心的,是一个真和假的问题。
什么是真?什么是假?真和假,不过一念之差。
“小姐,大将军请周大人速速前往将军府,有急事相商。”管家周逊在我房门外禀报道。管家周逊本是我爹的书童,耿耿忠心无须多表,除了爹娘,他便是我最信任的人。
“知道了。”
我打开梳妆盒,取出短短的假胡髭,小心贴到嘴唇上方和下颌两侧,又粘了点假眉毛在眉峰上下,接着熟练地梳好男儿发式,裹好胸部,穿上长衫,戴上平巾,临出门前,对镜审视了一下,很好,没有破绽。
周逊早已牵了马在大门等候,我翻身上马,向大将军府飞驰而去。才到将军府,便有人向里通报,门庭一路敞开,我大踏步走了进去,徐知询早已在正堂等着我,一见我进来便跳起来嚷道:“你可来了!”
看徐知询焦灼的模样,我便知道,一定是徐知诰又为难他了。跟随徐知询多年,我对他的脾性了如指掌,每一点不足挂齿的睚眦,在他看来都如临大敌。
“廷望,你得给我出个主意!”
“将军,出了什么事?”我极力压低我的嗓音,我得隐藏一切有可能暴露我女儿身的特征,因为多年以来,在徐知询和周府以外的所有人眼中,我,是周廷望。
我不得不承认,徐知询丝毫不擅朝廷争斗,他总有能被人抓住的把柄,徐知诰若要治他的罪,简直易如反掌,每每要我苦口婆心对他晓以利害,他才懂得收敛一些。
“廷望,这样的主子,你还侍奉他做甚?”周宗劝我。他是徐知诰的亲信,我们平日私交不错。
我看着他,笑了一笑:“你想说什么?”
“太尉求贤若渴,你何不效仿管仲?”
我仰天大笑:“管仲死里逃生的运气,常人可遇不可求。若有人有心做齐桓公,你未必能做得了鲍叔牙!”
周宗猛然窘住,我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周大哥,你我各侍其主,各尽本分,有何不妥?”
周宗看着我,叹了口气,低声道:“太尉每次谈及你的时候,总要扼腕半天,看情形,他或者招纳你,或者就……”
“或者就杀了我。”我闲闲接口道,“太尉的确是个聪明人,换作我是他,也会这么做。”
周宗重重跺了一下脚:“廷望,你真是执迷不悟!”
我依旧是笑。周宗又长叹一声,仿佛下了什么决心一样,说:“太师忌辰,大将军曾召太尉回江都金陵拜祭,此事你可知晓?”
“当然知晓,太尉说奉圣上之命,不能离开。”
“其实,圣上根本没有下过这样的命令。”
我狐疑地望着周宗,不是惊讶于他的话,而是奇怪他为什么告诉我这些。
“你我纵是各侍其主,我也不是全然不明是非,究竟是谁不臣不孝,心里明白得很。”说完这话,他转身走了。
望着周宗远去的背影,我的心下沉得厉害,太师故去之后,徐知诰愈发无所顾忌,徐知询如不懂得自保,迟早要死在他的手上。
回将军府后,我把从周宗那里得来的徐知诰的消息禀报徐知询。虽然让毫无头脑的徐知询知道这些消息是件很冒险的事情,但不能因为他毫无头脑,我就知情不报。
一个凛冽的深秋,徐知询带我入朝面圣,说是面圣,不如说是见徐知诰。
这次入朝跟以往相比,实在有些蹊跷,我们的住地戒备森严,进出都须凭徐知诰的手谕。不久,徐知诰传圣上旨意,封徐知询为统军,领镇海节度使,却派遣右雄武都指挥使柯厚率金陵兵马发往江都。
这道旨意一下,在徐知询还未反应过来的时候,我已经仿若遭到晴天霹。雳。
江都本是大将军徐知询的地盘,太师病逝后,徐知询为徐氏诸子中唯一一个手持兵马,可与徐知诰抗衡的人。如今徐知询被徐知诰困在朝中,江都又被徐知诰的亲信占据,此时的杨家天下,无疑已全部是他徐知诰的了。
“徐知诰他欺人太甚!”徐知询愤愤摔碎了案上的花瓶,怒气冲冲地闯了出去,我根本来不及拦住他。
旨意已下,便无可挽回,不过徐知诰目前还不会杀徐知询,大概是念及太师的情分,倘若徐知询自己将杀身罪名拱手相送,徐知诰也丝毫不会客气。徐知询一直都是这样,我只能在心里无可奈何地叹息。
我走到院内,院门有四名侍卫把守,院外想必埋伏了数十名,我摸向腰间,叱魂还在那里,他们戒备既然如此森严,为何不先卸掉我的兵器?
忽听外面有人传报:“太尉到!”我转身一看,只见徐知诰走进院门,他身后带着数名持刀仗枪的侍卫,来势汹汹。
“周廷望参见太尉!”我轻轻一拜。
“周廷望,你可知罪?”徐知诰冷言问道。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笑了笑,道:“恳请太尉明示!”
徐知诰的脸颊微微一抖,眼神变得阴鸷:“你无中生有,造谣惑主,挑拨离间,其心可诛!来人——将周廷望拿下!”
听徐知诰这么说,我几乎可以猜出从徐知询离开到现在的这段时间里发生了什么事情:徐知询大概是去质问徐知诰,免不了怒揭他的篡位野心,徐知诰何等聪明,自然顺藤摸瓜,将罪名安到了我的头上。
我站着没动,静静看着侍卫们向我冲来,假如被他们拿下,结果无非一个死字,这已在我意料之内,只不过是个时间问题.,
可是,我还有未了之事,若不给个交代,我将永世不安。侍卫们冲到我面前时,叱魂陡然出鞘,锋利的剑锋削断了冲在最前面一名侍卫的兵器,我高高跃起,叱魂发威的时候,声如虎啸龙吟,形如激流湍瀑,那群侍卫根本不是我的对手,他们的兵器顷刻间便散落一地。
“周廷望,你敢造反?”徐知诰喝道,他身着冒袍,大概也没带兵器,两名侍卫把他护在身后。
“小人不敢!只是想借光而已!”我冷笑道,猛然抽剑回身,剑柄点倒了那两名侍卫,剑刃就势一横,抵在徐知诰的咽喉。其他侍卫见徐知诰受制,不敢再攻上前来。
“你……”徐知诰紧紧盯着我,他看向我的眼神,惊讶竟多于震怒。
“大人莫怕,小人不敢太过造次,只是尚有未了之事,须离开片刻,待事情办妥,必自缚而见!”我也盯着徐知诰。
“这里不是别处,即使我有心放你,你也很难出去!”徐知诰冷冷道。
我笑了,将剑刃抵得更紧了些:“太尉才智过人,一定有很多办法,对不对?”
徐知诰的确有办法,不出半个时辰,我便离开了那里。
在做了二十多年的周廷望后,爹爹在逝世前告诉我说,他和娘本来给我起名为周世奴。也就从那以后,我渐渐可以在府内身着女子装束,对外则称“周府将失散多年的小姐从乡下农家接回”,从此周府里就多了位小姐。当然,周廷望和周世奴从未同时在人前出现过,虽然周府小姐的容貌和才华早已流传在外,被众多达官贵人们惦记关注,包括权倾一时的太尉兼侍中徐知诰。
我记得那是初夏的一个夜晚,白天刚刚帮徐知询应付了一番与徐知诰的针锋相对,回府后,整个人已累极,改回女装后略一梳洗,抱着一张琴就钻进了后园。只有独自在后园抚琴或舞剑,才会让我感到彻底的轻松。
然而那天晚上,后园却不止我一人。我听得出那个男人的脚步,由远及近,轻轻地在草地上碾过。但我不能回头。我不想任何会武功的人觉察我也会武功。我继续弹我的琴,只是将弦拨得更繁复些,使琴声显得华丽且世俗。
他轻咳了一声。我像是被吓了一跳一样蓦然回头——我必须像是初见一位陌生人一样,因为周廷望对他的容貌无比熟悉,而周世奴却应从未见过。
“你是伺人?”这个问话被我有意掺进几分颤抖。
“在下徐知诰,路过此处,不想却打扰了小姐弹琴。”
“路过周府后园?徐大人果然非同常人。”我迅速让自己恢复常态,问话中加了一丝俏皮,“您可是来寻我兄长的?他才回府不久,便被另一位徐大人给叫走啦。”
徐知诰却不回话,只把目光变成一个碗,将我牢牢扣在下面,并渐渐透出灼灼之意。
我把脸一沉,怒道:“徐大人,您不请而来,又这般看人,实在无礼。恕小女子不能奉陪!”说完,抹身便走。
这才是世人眼中周府的小姐,快人快语,不拘小节,和其兄截然不同。做戏亦须有度,否则反会令人生疑。
脑后却一阵风声,我心里一惊:难道徐知诰已看出我是一人分饰两角,前来试我的武功?我扮周廷望时,是与他交过手的。我能做的,便是以不变应万变。
那风声到我身后一滞,转而变成一股力道,迫我原地转身面对来人,衣袂却未被触动半点。
“你,像极了乃兄周廷望。”徐知诰盯住我的眼睛,缓缓说道,“只不过,你藏着许多他没有的秘密。”
徐知诰的话让我震惊,我也盯着他,下意识向后退了一步,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放心,我徐知诰不会动你一个指头。若有,必是明媒正娶之后。”徐知诰向前一步,我几乎能感受到他喷出的鼻息,“无论我与你兄长是敌是友,总有一天,你会嫁入徐府。到那天,记得告诉我你的秘密!”
为年富力强并手握重权的当朝太尉垂青,正常的女子,除非已有心上人,多少都会有些暗自欢喜。我却连续多日惶恐不安,不住回想当日点点滴滴,推测我是否已被他看穿,在哪里出了破绽,该如何补救,又该怎样防范。
于是我开始疑惑,我究竟是周廷望,还是周世奴?
如果是前者,随便问一个认识我的人,他们任谁都不会说周延望是个女人,可我的的确确是女儿之身。
如果不是前者,我二十年来的一切经历阅历,这些怎么也算不到周世奴头上。行事、思虑、处世的时候,我都认为自己是周廷望,即使回到府内,我也总身着男子装束,原先是以防客人突然造访或徐知询突然召见,后来便渐渐成了习惯。在惊遇徐知诰后,这习惯则更加顽固。
女扮男装一时不难,可我女扮男装了二十余年,以至不知何去何从!
女人的身体,男人的思维,我究竟是谁?我究竟应该成为谁?
我趁着夜色奔向潇湘居,冯延巳如果是个聪明人,就不应再在那里等我,因为对他的感情,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是真是假。或许我是真的倾慕这个才子,或许我只想证明,自己是个货真价实的女人。
冯延巳没有在潇湘居,可他的词却静静铺在案头,看着他的笔迹,我突然流下了眼泪。
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擦掉眼泪,我竟有些欣喜,我能为一个男人流泪,说明我已返璞归真。
冯延巳,你必须忘了我,至少要让别人觉得,你从未认识过我。
我用叱魂划破手指,笑着在“倚潇湘”三个字上压着写了“已消香”,乌黑的墨字衬着鲜红的血字,分外刺眼。
字同音,意悬殊,就好像我,同一个人,身份迥然。
西风袅袅凌歌扇,秋期正与行云远。花叶脱霜红,流萤残月中。
兰闺人在否,千里重楼暮。翠被已消香,梦随寒漏长。
我想管家周逊走到院内的时候,一定被我吓了一跳,我背着月光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少爷?”他轻轻唤道。他也是多年养成的习惯,见我以男子装束出现时,便称呼“少爷”,见我以女儿本色出现时,便称呼“小姐”。
“逊叔,老夫人安歇了么?”
“刚刚就寝,想必还没入睡,少爷要见夫人?”
“不。”我走到周逊面前,双膝跪地,“逊叔,我有一事相求。”
周逊慌得也跪下扶我:“这……这怎么成,少爷!您快起来,快起来!这……不是折杀我了么?”
“逊叔,您听我把话说完。”我突然觉得喉头被什么堵着,说话也变得艰难哽咽,“逊叔,我可能会很久都不回来,我娘……就拜托您了!”说着,我取下腰间沉甸甸的包袱,放到他面前,“这里有一些盘缠,明日一早,您带着我娘悄悄到乡下去,这里的田园屋舍千万莫动,免得遭人疑心。还有,里面有一封信,烦请逊叔亲手转交冯先生。”
“少爷,您要去哪里?”周逊好像感觉到什么,他抓住我的胳膊,“您一向忠心耿耿,怎么会……”
我惨然一笑:“逊叔,官场沉浮,远非一人所能左右,您……不要再问了。”
周逊已老泪纵横:“小姐,我看着你出生和长大,老爷和夫人当年那么做,的确苦了你了,本以为此举可以避祸,谁知……”他此时对我的称谓并非口误,而是一种不寻常境地下的正常回归,我感觉他有很重要的话要说。
“命中注定的事情,任谁也改变不了。尽人事而顺天命,足矣!”我站起身来,扶起周逊,“逊叔,今晚之事,莫让老夫人知道,切记!”
“小姐留步!”周逊果然紧走几步上前,颤巍巍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他一层一层打开裹布,最后露出一个锦囊。他含着眼泪对我说,“小姐,这是老爷临终前交给我的,老爷说,这锦囊内的物事或可帮你度过劫难!”
我慢慢接过锦囊打开,里面是一封书信和一块小小的碎玉,这玉的形状,好像是个麒麟头,但断口参差不齐,像是从一件大的玉饰上掰下来的。
我把碎玉放回锦囊,取出书信展开,信是爹的笔迹:“世奴吾儿,见字如父。周府十代单传,至吾始断,初甚不甘,是以汝虽生为女儿,却勉为男丁,此吾之咎也!今汝身处官场,祸福莫测,若陷囹圄,可以周廷望之名犯,以周世奴之身遁,此玉为昔日吾与太师所缔之约,可保汝命。”
“逊叔,谢谢你。”我擦去眼角的泪花,收好锦囊,飞身跃上屋顶,我还有最后一件事情要做。
在奔往太尉府的途中,一个问题始终在我头脑里盘旋:爹与太师当年缔结的是什么约?如果是婚约,太师膝下最不缺的就是儿子,爹为何不让我以真面目示人?如果不是婚约,太师已殁,这约定还能维持么?
我跳过围墙悄声落地时,徐知诰正独自一人在院子里背对我站着写字。
“你没有食言,很好!”徐知诰转过身来,他手里拿着笔,背后案头的宣纸上满是龙飞凤舞。
我笑道:“太尉气定神闲,想必已经做好安排,我是否主动投案,您压根不用发愁。那么请吧!”说完双手向后一背,等他下命捆绑。
徐知诰哈哈大笑:“这周围没有卫兵,你也肯束手待毙?”
“结果都是一样,何必再费周章?”我静静答道,“我知道太尉不但想抓我,还想杀了我,如今我将自己送到您的刀下,您只管取我首级便是。”
“实在看不出,周大人年纪轻轻,竟对自己的性命如此轻贱!”
“并非我轻贱性命,而是我明白太尉的心思。”
“说下去!”
“太尉不可能杀自己的兄弟,然而又不容我与大将军共存,所以非杀我不可。”
徐知诰走近我,他盯着我的眼睛,我也盯着他。
“你说得不错,我不会让你活过今晚!”他一字一句说道,“虽然都是杀,但杀小人与杀君子毕竟不同,我一直敬佩你的赤胆忠心,敬佩你周廷望算条汉子,所以我会让你死得体面!”说完拔出佩剑,喝道,“你亮剑吧!比武之中死去,也算英雄的归宿!”
“英雄?”我忍不住笑了。这是尘世间最俗不可耐的一个词,徐知诰竟把它用在我身上。
“既然太尉赏脸,我又怎能拒绝?”我拔出叱魂,捏好剑诀,“太尉先请!”
徐知诰眼神忽然一暗:“你若早能说出这句话,何必到如今地步?”话未说完,剑已刺来,我也舞起叱魂,这是我第一次与徐知诰比剑,自然也是最后一次。
剑来剑往之中,我发觉徐知诰并不想杀我,那么他便是想放我一条生路,但他不可能放我离开太尉府,所以自然还是想尽力将我招至他的麾下。
“太尉,你不必手软,无论你杀不杀我,或者杀不杀大将军,我都不会为你效力!”我右手执剑,左手摸出徐知诰给我的令牌用力掷向他,这一举措果然奏效,徐知诰的剑陡然凌厉,攻势愈发迅疾。
这时的我却觉得分外畅快,学武以来,从未这般与人比过剑法,棋逢对手的感觉委实妙不可言,此刻的叱魂已经看不清剑身,唯有一团寒光在我手中,我忘了自己是在用性命下赌,只觉得徐知诰也在拼力打斗。
不知多少回合,徐知诰剑法有些纷乱,我看准他一个破绽,挺剑刺去,剑尖距他咽喉还有数寸时,他横剑一架,人也被震得后退一步,一块挂玉从他领口跌出。我瞥了那玉一眼,这玉的图案似乎是麒麟送子,那只麒麟的头被掰断了。参差不齐的断口和逊叔交给我的玉麒麟头的断口很像。
我有些懵了,只觉得浑身如同被点了穴道一样,徐知诰趁势回手一剑,我呆呆地看着他的剑尖没入我的胸口。
“你……为何不躲?”徐知诰的嗓音竞有些变了。
我想走近一些,好看清那块玉,谁知钻心的疼痛让我踉踉跄跄,最后竞倒在徐知诰的臂膀上,不过也巧,那玉正好在我眼前荡来荡去,我看清了,这玉的图案的确是麒麟送子,被掰断的部位和我的玉麒麟头断口几乎完全吻合。
“这……这是……”我努力举起手指着他的玉。
“你娘还未生你的时侯,你爹曾与太师缔下誓约:若生女孩,则嫁入徐门;若生男孩,则为徐门效命。你出生后,这玉一直无主,直到太师临终才送给我,太师都有意让你为我效命,为何你至今执迷不悟?”徐知诰的声音带着一股怨怒。
太师临终赠玉,想是已看破了我的女儿之身,而徐知诰这样一个聪明入,居然毫无觉察。
我闭上眼睛,觉得一股咸腥的热流沿嘴角奔涌,感觉我的知觉也在随着热流渐渐流失,蒙咙中听得徐知诰恨恨说道:“周廷望,你莫怪我杀你,但我应允你,你身故后,我将娶你妹妹为如夫人,并奉养你母亲终老!”
我猛然睁开眼,见徐知诰正俯身看着我,我感觉到他喷出的气息,他的眼睛里又是那种复杂的眼神,人在弥留之际的头脑格外清醒,联系过往林林总总,我突然明白了一切。
徐知诰以往所想的不是如何劝降我,便是如何干掉我,不管哪个结果,都是为了削弱徐知询的势力;后来加了一个非此不可的理由,便是不管哪个结果,都可以娶到“我的妹妹”。
我想笑,但是已经笑不出来,平时我轻松能说出的话,此时要费尽全身的力气才能吐出:“你……是觉得……不管怎样……都可以……一箭双雕么?你……错了!”
我用最后的气力,撕下了脸上的假胡髭和假眉毛,举手间,平巾被碰落,一头长发倾泻而下,盖住了徐知诰的胳膊。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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